编者按:市作协主席杨自强所著历史随笔集《将相本无种:历史的闲言碎语》新近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,并在日前举行的2016上海书展上亮相,深受读者好评。全书内容纵贯南北朝、辽、金史,作者在历史的幽微处爬罗剔抉、观察古事,从而得出别开生面的见解,行文风趣而深刻,予人启迪。今刊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院党委书记、副院长,《文学遗产》主编刘跃进先生所作之序,题目为编者所加。
做官无能,肯定不行;为政乱能,更是祸害。什么叫“能”?古今理解,大不相同。《辽史》专辟《能吏传》,其中有一个叫大公鼎的人,以“不为”来体现能吏本色,《金史》中还有一个叫石皋的人,却以“拖沓无能”来显示其精明强干,这与后来的乱逞能的“能吏”大异其趣,也与那种只注重个人声名的所谓“良吏”迥然有别。这别具一格的“能吏观”是本书中《“无能”的能吏》一篇所阐发的。如何为政,如何为官,如何为民,如何在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的道路上走得更好、走得更远,这是杨自强兄几十年来关注的史学问题,为此撰写了好几部著作。《将相本无种》就是其中一部颇具灼见的代表作。
全书三十九篇,前十九篇是读南朝诸史的随笔,后二十篇谈《辽史》、《金史》。处处都可见自强兄对历史现象的独特解读。还是以《“无能”的能吏》为例。在这篇文章中,他举《老子》为例,将国家管理状态分为三个等级:最下的是“畏而侮之”,其次是“亲而举之”,最高境界为“不知有之”。显然,这三种统治方法都可说是“能吏”,前两种是“逞能”之能——不管其逞的是何种能。在老子看来,“不知有之”是“无能”之能,而这种“无能”却是顺乎自然、顺乎民意之举,是不能之“能”,套用“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”的说法,也可以说是“大能无能”。所谓“大能”与“小能”,能的程度不同,本质是一样的。“大能”的表现之一,就是能治理好一个国家。《老子》说,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。与治国相比,烹饪是“小能”,烹饪要讲究饭菜的色香味,必须要注意火候、调料。《老子》用来比喻治国这样的“大能”,正是看到两者的相通之处。什么叫“小鲜”?自强兄释之为小鱼,烹为煎烤。煎烤小鱼,不要老去翻动它,否则鱼还没煎透,就支离破碎,没法收拾了。这样的理解,有点意思。
本书还有一篇极有趣的文章,叫《治大国若炒栗子》,这与“治大国如烹小鲜”之说正好有个呼应。《辽史·文学传》载,辽兴宗在闲谈时问萧韩家奴,你在外可听到什么高明的议论吗?萧韩家奴回答说:“我管过栗园,所以只知道炒栗子。炒栗时,往往小栗子熟了,则大栗子必生;大栗子熟了,则小栗子已经焦了,使大小均熟,才是尽善尽美。”这就是史上有名的“托栗讽谏”。如何使大小栗子都炒熟,史书没有记载萧韩家奴的回答。自强兄通过梳理《辽史》和有关史料,发现辽太宗耶律德光早就采取了把大小“栗子”分开炒的策略,建立健全了北面官和南面官两套不同体系的政治制度,明确地“官分南北,以国制治契丹,以汉制待汉人”,因而也就不存在“小者熟,大者生;大者熟,小者焦”的问题了。由此看来,治理国家并无一定之规,执政者必须依据历史传承与执政背景,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,制定相应的治国方略。不仅要“因俗而治”,还要因时制宜,因地制宜,不断地调整政策。《资治通鉴》说:“权不可预设,变不可先图,与时迁移,应物变化,设策之机也”,讲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历史上曾有过为数不多的无为而治的时期,也曾经历过不断出新的翻炒栗子般的动荡。可以说,历史是一面镜子,诚如唐太宗所说,“以铜为镜,可以正衣冠;以史为镜,可以知兴替;以人为镜,可以明得失。”习近平总书记在致第二十二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贺信中也说:“历史研究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,承担着‘究天人之际、通古今之变’的使命。”自强的读史随笔,通常从具体史事说开去,出入古今,秉笔直陈,极大地拓展了我们的思考空间。
自强对于历史有别于常人的理解,缘于他的特殊经历。
他当过教师,做过编辑。1986年从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毕业后,任教于宁波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,从事中国文化史研究与教学工作。上世纪九十年代,他又转入报社工作,从一个普通编辑做到高级编辑,并担任了副总编。从事学术研究,他注重文献发掘,更注重对历史人物的深度解读,撰写了《学贯中西——李善兰传》、《李日华传》、《南湖人物》、《南湖诗词选》等著作,深入浅出、文笔灵动,在读书界素有口碑。从事编辑工作,他时时保持着创新的激情和前沿的思维,保持着与时俱进的良好状态,在各种新闻评奖中多获殊荣。他本人也因此而被评为嘉兴市“十大文化人才”,浙江省宣传文化系统“五个一批”人才,浙江省飘萍奖(浙江省新闻界个人最高奖),全国地方都市类报纸十佳总编等。
这些年来,自强发表、出版一百多万字的论著,读史随笔如《人生三十六计》、《烟雨楼台》、《绝域雄风》、《天马嘶云》等,杂文集如《无规则游戏》、《激扬文字》等,包括这次同时出版的《将相本无种》、《一生一个字》等书,其特色可以用他即将出版的另外一部杂文集书名“冷眼热肠”四字来概括。他对历史有着冷峻的体验,分析入木三分。《“小鬼”管住了“大王”》一文,作者论及南朝典签制度,说典签名气虽然没有明代东厂、西厂及锦衣卫的权力大,其威风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。典签,就是小鬼,权力却是通天。这种制度,早在曹魏时期就已存在。曹丕为了监督各地王侯,设置监国使者。曹植在《求通亲亲表》中说,自己就完全被监控起来,“块然独处,左右唯仆隶,所对惟妻子,高谈无所与陈,发义无所与展”,乃至“婚媾不通,兄弟永绝,吉凶之问塞,庆吊之礼废。恩纪之违,甚于路人,隔阂之异,殊于胡、越”。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,这样的小鬼,时常见诸《恩倖传》等载籍中,骨肉相残,内讧不已,留下深刻的教训。为此,作者特别指出:“古语云‘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’,典签制度正是违背了这一用人的基本原则。怕藩王权重而设典签来牵制,典签权重了,是不是又该设个什么来牵制典签呢?如此在猜忌、不信任的前提下来分配权力,必然会引得人人自危,各打自己的小算盘以求自保了,原先没有异心的也要变得蠢蠢欲动了。”这种思考是十分深刻的。
多年来,自强兄把勤读书、有学养、善观察、会思考、能研究的学者型编辑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,集学者与编辑于一身,既是学者型的报人,又是报人型的学者。他的读史文字,就具有这种双重身份特色,既有文献学的底色,又有报人的敏锐。所有的文字都以史实为依据,又没有酸腐气和学究气。这是一般学人和普通报人所不具备的优势。他向来主张,在思想多元、信息爆炸的时代,一个新闻工作者必须有着扎实的理论功底和广阔的知识,才能跟得上时代前进的步伐,才能敏锐地捕获问题,才能为广大读者所关注。《成功的陷阱》就是这样一篇独立思考的佳作。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,其实成功也可能成为失败之父。《贞观政要》中说“虑生骄逸之端,必践危亡之地,所以见守成之难也”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自强由此说开去,从法国行为科学家欧文·柏林的“柏林定理”说到美国现代管理学之父彼得·德鲁克的“狃以常胜”,到苹果创始人乔布斯的“两个保持”(保持饥饿,保持愚蠢)。总之一句话,要永远保持忧患意识,永远保持对新知识、新技术的渴求之心,永远保持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探究之心,这样才能使成功成为前进路上的阶梯而不是陷阱。这些见解,平实深刻,给人启迪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,我与自强等十位古典文献爱好者考入国学大师姜亮夫先生门下。他在我们班年龄最小,快人快语,眼睛里闪烁着聪慧的光芒。他曾专程陪我到他家乡海宁观潮,拜谒王国维故居,一路上不断地听他讲起前辈乡贤徐志摩、金庸等人的故事,自豪之情溢于言表。我想,他的聪慧就根植于这片具有浓郁文化氛围的沃土中。那时,他对金庸小说特别着迷,与同学轮流借阅,彻夜快读。由金庸,又扩展到其他武侠小说如平江不肖生、梁羽生的作品。再后来,还亲自操刀上阵,创作武侠小说,发表在研究生自编的内部刊物上。他是否还继续从事武侠小说创作,我没有问过他。但我相信,这段阅读经历,对他后来的写作一定产生重要影响。在这部史学随笔中,他对武侠小说情节随手拈来,为我所用,增添无限趣味。
这些年,我与自强兄天南地北,相距遥远,平时联络不多。他知道我仍困守在古典文献学的小圈子里,就来电邮,希望我能从学术中走出来,看看他的读史笔记。我读书不多,治学领域也很狭窄,但很愿意看各种笔记。我的感觉,学术类笔记,专业有余而活泼不足;野史杂钞类笔记,道听途说的多,或以堆积材料为能事,知古不至今,或者说有意回避“今”。自强兄的读史笔记,有学术含量,有现实情怀,字里行间可以触摸到作者的真性情。《将相本无种》出版,我只能将作者的诸多深刻见解,择其一二介绍如上,并借此机会向这位远方的老同学表达敬佩之情。我想,这是可以得到读者理解的。